赵建永:复卦初爻的诠释进路

佚名 2023-08-03 10:05

赵建永:复卦初爻的诠释进路

选自 赵建永:《〈周易·复卦〉初爻的诠释进路》,载《周易研究》2004年第2期,原文2万字。

摘要:儒道释对《周易·复卦》的特殊关注,集中在用复卦初爻“一阳来复”表征的“天地之心”上。复见天地之心即复人之本心的认知模式,鲜明体现了中国文化内在超越的特质,奠定了中国文化发展的基调。从对复卦不断翻新的诠解中赵建永:复卦初爻的诠释进路,可以看出儒道释三教由差异到会通的过程。儒道释异中之同在于都用复的方法论,但各自所推崇的本体内容却有层次上的差异:儒家是复性;道家是复命;佛家是复其真如本源心,此为同中之异。

关键词:复见天心;一阳来复;反本复命;体用一如

复卦在《周易》中极具特殊地位。刘子翚云:“复卦易之门户也,入室者必自户始,学易者必自复始”。冯友兰先生指出:《易传·序卦传》“运用‘复’的概念,解释了六十四卦的顺序安排”。“一切事物皆始于复。《易传》认此为宇宙之秘密。”《周易》的命名也可用周而复始的观念来解释。《周易》通过卦象显示了阴阳爻周流六虚,凡动必复,变无穷始的循环转化,复卦对此运动作了精深概括。

复卦 (坤上震下),以一阳始生而得名,为雷在地中之象。《易传》通过对复卦初爻象征意义的解释,丰富了复卦的内涵。复卦以其初爻在易象系统中极微妙的特殊位置,而荣居十二辟卦之首。汤用彤先生总结汉易郑玄、虞翻、荀爽诸说道:

复卦向以为一阳始生,主六日七分,当建子之月,为人君失国而还返之象。至王弼始轻历数之说,而阐明其性道之学。

通过汉代象数易与魏晋玄学易对复卦解释上的重大差异,汤用彤先生疏理出了汉代学术向魏晋玄学演变的一条重要线索。

《周易·复卦》卦辞曰:

复:亨。出入无疾,朋来无咎。反复其道,七日来复。利有攸往。

郑玄谓:“复:反也,还也。阴气侵阳,阳失其位,至此始还反。”王弼注谓:“入则为反赵建永:复卦初爻的诠释进路,出则刚长,故无疾。疾犹病也。朋谓阳也。”复卦卦辞的核心思想被理解为一阳来复的周期循环,一切矛盾问题皆可在事物循环转化的过程中得到圆满解决。以此为据,解决问题的思路为:以复(循环往复)为体,以亨(通畅和谐)为用,健全复的机制。

《彖传》解释复卦卦辞为:

复亨,刚反,动而以顺行,是以出入无疾,朋来无咎。反复其道,七日来复,天行也。利有攸往,刚长也。复,其见天地之心乎!

由剥至复体现了阴阳消长盈虚的过程。剥卦被解释为阳爻逐步被阴爻“剥落”的过程。“初六”意味着阴剥阳于“初”,直到“上九”,生机殆尽。但是,“物不可以终尽,剥穷上反下,故受之以复”。(《序卦传》)物极必反,剥极必复,因此剥卦后紧接复卦。复卦“初九”的一阳爻象征阳气回复,此一阳虽微,然依据自然之理上行复卦对应冬至,复兴之势已不可阻。《彖传》之“刚反”、“刚长”讲的正是这种一阳来复的循环运动状态。

“反复其道,七日来复,天行也。”这是说周期性的循环往复是天地运行的中心法则。王弼注谓:“阳气始剥尽,至来复时,凡七日。以天之行,反复不过七日,复之不可远也。”震卦、既济卦亦皆言“七日得”。张岱年先生认为,《易传》发挥了爻辞的反复学说,以“反复乃天行,即自然变化历程。复是天地之‘心’,即天地之‘主宰’的原则。”

根据现代诠释学的理论,所谓纯然本真的复卦思想,总是诞生在种种具体的解释之中。诠释不是消极地复制,而是一种创造性的努力。儒道释各自对复卦的阐释系统,构成一个理解复卦思想的张力场所。意义充盈的复卦“真义”就根植其间而生长出来。正是儒道释对复卦理解间的差异而形成的敞开状态,将复卦思想打开呈现在解读者面前。“复,其见天地之心乎!”一语备受各家的特别重视,在解释的过程中往往与复卦初爻的一阳来复联系起来,由此展开究竟何者为天地之心的论辩;并通过对它的诠释来“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”(《系辞》)。

儒家的诠释理路

《复·大象传》重点解释了复卦初爻的象征意义:

雷在地中,复;先王以至日闭关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。

此象辞本意是说震雷微阳初动于地中,象征阳气刚开始回复,生机初萌,尚不长固。卦象一阳居于五阴之下,阳气始生,处潜龙勿用复卦对应冬至,凝聚能量之时。是以古圣王在对应复卦的冬至闭关静心涵养,不急于巡视四方。商旅也暂不外出经营,一切以安养为主,以利于事业的更大进展。儒家视此为他们“主静”的根据。孔颖达疏云:“雷是动物,复卦以动息为主,故曰雷在地中。先王以至日闭关者,先王象此复卦,以二至之日闭塞其关也,商旅不行于道路也。后不省方者,方事也,后不省视其方事也。以地掩闭于雷,故关门掩闭,商旅不行。君后掩闭于事,皆取动息之义。……复者谓反本,静为动本,冬至一阳生,是阳动用而阴复于静也,……动复则静,行复则止,事复则无事,动而反复则归静,行而反复则归止,事而反复则归于无事也。”

根据王弼《周易略例》的“卦主”说,复卦初爻为一卦之宗主。朱熹亦云:“一阳复生于下,复之主也。”(《周易本义》)各家对复卦的解释虽有数千家之多,但精义皆在于来复之一初爻。以此而视,则统之有宗,会之有元,故繁而不乱,众而不惑。复卦初爻曰:

初九,不远复,无祗悔,元吉。《象》曰:不远之复,以修身也。

初九阳爻得位,错路没走远就能返回复卦对应冬至,便不会有大的悔恨。“初九一阳始生于下,象知不善而复还,以此修身改过。即《系辞》所言‘复以自知’。”在复贵觉醒之早,故曰元吉。王弼注谓:“最处复初,始复者也。复之不速,遂至迷凶,不远而复,几悔而反,以此修身,患难远矣。错之于事,其殆庶几乎,故元吉也。”程颐解复卦初爻曰:“复者,阳反来复也。阳,君子之道,故复为反善之义。初刚阳来复,处卦之初,复之最先者也,是不远而复也。失而后有复,不失则何复之有?惟失之不远而复,则不至于悔,大善而吉也。”(《伊川易传》)《系辞》:“复,小而辨于物”,韩康伯注为“微而辨之,不远复也”。朱熹《周易本义》解曰“阳微而不乱于群阴”。初九微阳不为上面五个阴爻所蒙蔽,且能辨别是非,特立独行于善道。此所谓“复以自知”,朱震《汉上易传》解释为“有善必自知之,不善必自知之。修其善,去其不善,则复矣!”对自己所为有着充分觉解,行迷未远而知返。如此则初爻虽微明,也不为群阴所惑,自归正道;自明而诚之,故“复则不妄矣”(《序卦》)。此亦为《尚书·大禹谟》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之十六字道统心传(朱熹《中庸章句序》认为《中庸》本此而作)。李光地折中为:

“天地之心”,在人则为道心也。道心甚微,故曰“复,小而辨于物”。于是而惟精以察之,惟一以守之,则道心流行,而危者著矣。……尧舜相传之心学,皆于复卦见之。

“道心”像刚恢复的小而精微的一阳爻,而人心则像上面险恶莫测的阴爻;“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”(《孟子》),人兽之别仅在于复卦初爻所象征的一点良知。人若能反本复初,明觉精察此善端,则虽危微,也能于物欲横流中不迷失自性,并克私己以复于天理之公。所以儒家往往视复卦初爻为自己学说的基石。

复卦初爻“__”,金履祥谓此一爻象天地之心,乃庖牺画卦之始。“此一阳六十四卦之始,是为天地生生之心”。程颐反对王弼对《周易·复卦》以静为天地之心的看法,而以动见天地之心,肯定宇宙天地的运动变化,生生不已,以动为本根。所谓“一阳复于下,乃天地生物之心也。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,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,非知道者孰能识之!”理学家是从天道自然无心处见有心。朱熹道:“天地自有个无心之心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四)。“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,而人物之生,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。”复卦初爻所表示的仁心,贯通天人,在天地则为盎然生物之心,在人则为温然爱人利物之心,包四德而贯四端。以天人一源同贯故,复人之本心即复天地之心,此复性之所以能见天心。在儒家看来,生生不息的仁心就是“天地之心”(自然目的, );且天人无二,讲此天心为接言人事之道。朱熹注《复卦·彖辞》曰:

积阴之下一阳复生,天地生物之心几于灭息,而至此乃复可见。在人则为静极而动,恶极而善,本心几息而复见之端也。程子论之详矣,而邵子之诗亦曰:“冬至子之半,天心无改移。一阳初动处,万物未生时。玄酒味方淡,大音声正希。此言如不信,更请问包牺。”至哉言也!学者宜尽心焉!

复卦之“复”是回归到初爻所表征的君子厚德仁爱之本心。故而《系辞》言:“复,德之本也。”朱熹解为:“复者,心不外而善端存。”(《周易本义》)陆九渊解为:“复者,阳复,为复善之义。人性本善,其不善者,迁于物也。知物之为害而能自反,则知善者乃吾性之固有。循吾固有而进徳,则沛然无他适矣。故曰复徳之本也。知复则内外合矣!”(《象山先生全集》卷三十四)求其放心以恢复到人之初的本性(赤子之心),是道德修养的根本。以此为根基,儒家性道不二的道德形上学得以建立。儒家把《周易》复卦初爻象征的“天地之心”诠释为仁爱之心,把一阳来复,诠解成良知的复归;并从中期望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续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。

要之,儒家以复卦初爻阐释复性的原则。反省改过,重归善道贵在自觉及时,以免积重难返;应明辨是非,不远而复,择善固执,尽其在我者。复明性道,需把迷失于外的思维转回灵明圆觉的人之本心,反求诸己,神明照物,则会发觉天仁地义;“人者,天地之心”(《礼记·礼运》),复天地之心即复人纯粹至善之本心,亦即原本与道一体的本真人性失而复归的一种循环。

道家道教的重新解读

玄学的解释荀爽注复卦曰:“复者,冬至之卦,阳起初九,万物所始,吉凶之先,故曰见天地之心。”常言道“讲易见天心”,对于这句名言的解释,汤用彤先生一语破的:

所谓易见天心,即从变化中可见本体。

此可于王弼《周易》复卦注见之:

复者反本之谓也。天地以本为心者也。凡动息则静,静非对动者也。语息则默,默非对语者也。然则天地虽大,富有万物,雷动风行,运化万变,寂然至无,是其本矣,故动息地中,乃天地之心见也。若其以有为心,则异类未获具存。

王弼用“反本”来诠解复卦大义。此返归之本就是用复卦初爻来表示的“动息地中”的“天地之心”,而天地之心作为本体的特性是寂静的;并且至静之道体(天心)不是在万有之外之先而独立存在,“静”(体)与“动”(用)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。汤用彤先生指出,王弼体用一如之说,魏晋世人多引上述复卦注以阐明其义。汤用彤先生对此极为重视,在《魏晋玄学纲领》手稿中他对复卦注的“复”字着重标出(只有重要问题汤先生才这么作),并在多种著述中反复致意,详加注解。汤用彤先生认为王弼复卦注说明了玄学“以无为本”的本体论,并且“体用不可划为二截,有之于无,动之于静,固非对立者也。”这可通过对《周易》复卦“显题化”的诠释,而逐步彰显出来。

汤用彤先生结合王弼乾坤卦注来诠释复卦注,从而分析出了“体用一如”的含义:

天地之心即天地之体,称心者谓其至健而用形者也。以其至健而总统万形(乾卦注),又不失大和同乎大顺,则永保无疆(看坤卦“应地无疆”注)。万象纷纭,运化无方,莫不依天地之心而各以成形,莫不顺乎秩序而各正性命。万有由本体而得存在,而得其性(故不能以有为心)。而本体则超越形象笼罩变化(故本体寂然至无)。总之,宇宙全体为至健之秩序。万物在其中各有分位各正性命。自万有分位言之,则指事造形,宛然各别。自全体秩序言之,则离此秩序更无余物,犹之乎波涛万变而固即海水也。

在汤用彤先生看来,“天地之心”注中宇宙本体与现象的关系可以借用波水之喻来表达,纷纭之万象只不过是本体的表现形态。这为“一多相摄”、“理一分殊”思想的产生奠定了基础。

他在“王弼之《周易》《论语》新义”一文又重申:

夫万形咸以无为体,由道而得其性。然则苟欲全其性,必当不失其本。如欲不失其本,必当以无为用。以无为用者,即本体之全体大用。故真欲全性葆真者,必当与道合一,体用具备。故复卦注曰:“复者,反本之谓也。天地以本为心者也。”天地之心,即本体之大用。反本即反于无,而以无为用,又曰以无为心。若有物安于形器之域,而昧于本源,则分别彼我,争端以起。故王氏又曰:“若其以有为心,则异类未获俱存矣。”

这种一源无间的本末体用关系还可以用动静语默之间的关系来表明,汤用彤先生对王弼复卦注“动息则静,静非对动者也,语息则默,默非对语者也”句解释为:“动静相对,相对之本身是无对的,即一切现象与本体,并不是相对,所谓相对变化只是在本体内之变化,体用是不能分开的。以语默说明本末之关系,默为天、自然的,语为有意志的、人为的,所以语息则默,默非对语者也。本体之外无末,末末之间有相对,本与末之间则无也。”

王弼复卦注通过“动”和“静”来说明“无”和“有”的关系,以此论证了玄学“以无为本”的基本命题。汤一介先生指出:“本体之无”存在的形式是“静”、是“常”。盖动是变态,静是常态,“动息则静”,即由变态恢复到常态,因此静是绝对的,动是相对的,绝对的静并非和相对的动处在相对的地位。所以“天地虽大,富有万物”,它千变万化,可是它的本体则是恒常不变的。由此可见,复卦王弼注揭示出派生万有的本体是寂然常静的“无”;相对的现象变化虽繁复,但万变不离其宗,要从中发现如如不动的本体,以常御变,动中求静,以静制动。

由汤用彤先生的分析可以看出,王弼诠释《周易·复卦》的特点是反象数主时位,皆本于其本体之学。王弼注《易》,旨在发挥其于性道之学之真知灼见,故往往改弃旧义,另立新说。而其遗旧创新处,正为其真知所在,极可注意。不同于以往宇宙构成论()的解释,“天地”一词自王弼始具有了转化为本体论()的含义。汤用彤先生指出,“天地”在王弼书中用法有二:一就体言,天地即为本体(太极);二就用言,则为实物。汤用彤先生对复卦王注中“天地虽大,而寂然至无为本”一句的解释为:

夫寂然至无之体并非一实物(非如元气),而其天地之用亦非离体而独立存在(非如汉人所谓之两仪)。如是则天地之与太极中间具体用之关系,即体即用,则天地即太极也。

这种体用关系,在汤用彤先生看来,因无时间先后,而非实物之由此生彼。《老子》第一章王注虽用先字,但均只是逻辑之先而非时间之先。王弼援道入儒,用道家的贵无思想别开生面地解释了《周易·复卦》,发展出“体用一如”的观念,对后世哲学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
在《魏晋玄学论稿》中汤用彤先生融会何晏《道论》、王弼《老子》注,解析了复卦王注,得出结论:王弼“其形上学在以无为体,其人生之学以反本为鹄”。汤用彤先生对王弼《周易》复卦注中“复者反本”之意义解释道:“大家都自居为有(self-),则互相冲突,于是失去自己的地位,不能补充,则天下不能不乱。它在万物中本有它的地位,若不安其地位,而不反其本,则焉能不乱。”“所谓反本,就是人不要自居。要在宇宙全体,自己认识其地位,不能失去地位。这个地位,就是他的责任,他尽其任务,就能负起性命之情,就是反本。……若能反本,即无丝毫伪妄,即是无为。”“反本之意思,就是不能居成。不居成就是反乎自然,也就是反于whole。因为whole是,order,所以它是为理所决定,就是自然,也就是无妄然。所谓人之性命就是在常大中之地位,人能复其性命之情,就是他能知道他在宇宙之地位”,即能实现绝对的本体。用现代话语来说,反本复命属于内在超越问题。汤一介先生指出:王弼哲学“论证了有内在而超越,即以圣人智慧自备,通远虑微,应变神化,故可反本复命,以至达到与超越性的‘道’同体。”作为本体的“天地之心”是存在之为存在(being as being)的依据,从此“体”(形而上)的角度看,它具有超越性;然此“体”非离“用”而独在,“天地之心”贯注于人心,又内在于人而为本真人性。因此,只有以复返内求的方法,才能与超越的本体合一,达到即内在即超越。

从汤老对反本以复性命之正的反复叮咛中,可得到启示:给自己以恰当的定位,是实现人生之具体途径;由末反本为终极归宿的追寻,是形而上的性命超升。复尽性命之情(人生定位与发展的充分实现)是下学上达,转识成智,极高明而道中庸,是对内在而超越的天命的积极回应。

道教的诠释进路汤一介先生指出,王弼所谓“反本”要求个体与宇宙全体相结合,这与道教“守一”或“守真一”超越个体而与整个宇宙合一的要求是一致的。这种共通的要求,为道家道教所崇尚的“一”与复卦初爻“__”的参同互释,提供了动力和可能。道教主要是从身心炼养的角度来诠释复卦,以此阐发修炼中最关键的契机。《周易参同契》借《易》以明丹道,把复卦作为炼丹的始基:

“天符有进退,屈伸以应时。故易统天心,复卦建始萌,长子继父体,因母立兆基。消息应中律,升降据斗枢。”“朔旦为复,阳气始通。出入无疾,立表微刚。黄钟建子,兆乃滋彰。”“终坤始复,如循连环。”

复卦初爻在道教修炼中被视为“一点真阳”,复卦所在子时为一阳发生之兆,正是炼丹起火之时。李道纯在《中和集》中将儒之太极、道之金丹、佛之圆觉都归并至复卦初爻之“天心”,即道教无上妙要之“玄关”:“夫玄关者,至玄至妙之机关也。”“《易》云:复其见天地之心。且复卦,一阳生于五阴之下。阴者,静也。阳者,动也。静极生动,只这动处,便是玄关也。”《仙佛合宗语录》亦言“一阳出动即玄关。”在内丹学中,玄之又玄的玄关一窍,又称复命关、玄牝之门、天地根、谷神等,无固定方所,具有本体的特性,反映了道教贯通性命的天人合一观。道教内丹学的天人合一是将人体小宇宙复合于天地大宇宙,以期无所不通。儒、道、释的天人合一观虽互不相同,但这并不妨碍内丹学把它们拿来修心炼性,作为实现其天人合一(人体宇宙学)的一个必要环节。而体现天人感应“真机”的“活子时”是用复卦初爻来表征的。此正为内丹修炼中极其玄妙的天人合发之机。

号称“无上至尊之道,最上一乘之法”的内丹学总结性名著《性命圭旨》进而论复卦初爻与活子时(玄关)曰:

“尽真机之妙者,《周易》也;尽《周易》之妙者,复卦也;尽复卦之妙者,初爻也。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!盖此时,天地一阳来复,而吾身之天地亦然。……此感彼应,理之自然。人若知此天人合发之机,道于中夜静坐,凝神聚气,收视返听,……逮夫亥之末,子之初,天地之阳气至则急采之,未至则虚以待之,不敢为之先也。”“是以一时之内,自有一阳来复之机。是机也,不在冬至,不在朔旦,亦不在子时。非深达天地阴阳、洞晓身中造化者,莫知活子时,如是其秘也。”“既曰一日十二时,凡相媾处皆可为,而古仙必用半夜子阳初动之时者,何也?春时太阳正在北方,而人身气到尾闾关,盖与天地相应,乃可以盗天地之机,夺阴阳之妙,炼魂魄而为一,合性命而双修。唯此时,乃坤复之间,天地开辟于此时,日月合璧于此时,草木萌孽于此时,人身之阴阳交会于此时。神仙于此时而采药,则内真外应,若合符节,乃天人合发之机,至妙至妙者也。”

内丹学以处于“坤复(贞元)之间”的玄关,为天人相与(交感)之际。玄关伴随活子时的一阳来复而初开,乃造化真机,众妙之门,结丹之处。玄关一窍为丹家最重之秘,此窍一开,百窍皆通,是由后天转向先天炁丹法的分界线,“成仙”之关键。剥极之时,生物若尽,而一阳又复,涵无限生化契机,是为天地不穷之心。由此,道教认为一阳来复就有了生气。一息尚存,皆可复命。复卦为进行修炼,老而复壮提供了信心和依据。全真龙门派传承字辈:“一阳来复本,和教永圆明”,便从中寄托了这种期望。

佛教的解释

复卦“复见天地之心”所蕴“反本”之说,是儒道释三教会通的契合点。它在佛教中国化的进程中也起了重要的催化作用。汤用彤先生透过纷纭的史料,以“反本”贯通众说,梳理出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与道、儒三教之间冲突与融合的互动关系。

汤用彤先生指出:与西方哲学多因知识以求知识,因真理以求真理( for ’s Sake)不同,印度人士以智慧觉迷妄,因解脱而求智慧。解脱者,出轮回超生死之谓。“禅之用在洞悉人之本原。”中国之言本体者,可谓未尝离于人生。所谓不离人生者,即言以本性之实现为第一要义。“实现本性者,即所谓反本。而归真、复命、通玄、履道、体极、存神等等,均可谓为反本之异名。……反本之说,即犹今日所谓之实现人生。”佛教原为解脱道,其与人生之关系尤切。大法东来以后,汉代信士主精灵之不灭,但因业报相寻,致落苦海,解脱之方,在息意去欲,识心达本,以归无为。归无为者,仍返其初服之意也。及至魏吴,而神与道合之说兴。禅智双运,由末达本。妙道渐积,损以至无。因诸佛之玄鉴,还神明于本无。《般若经》中,已有佛即本无之说。归乎本无,即言成佛。“所谓成佛,亦即顺乎自然。顺乎自然,亦即归真反本之意也。按汉代佛法之返本,在探心识之源。魏晋佛玄之反本,乃在辨本无末有之理。此中变迁之关键,系乎道术与玄学性质之不同。”“安世高康僧会之学,在明心神昏乱之源,而加以修养。支谶支谦之学则探人生之本真,使其反本。”“贵无贱有,反本归真,则晋代佛学与玄学之根本义,殊无区别。”汤用彤先生认为,竺道生象外之谈,重在反本,与王弼同。其孤明先发之顿悟,大义有二:

(一)宗极妙一,理超象外。符理证体,自不容阶级;(二)佛性本有,见性成佛,即反本之谓。众生禀此本以生,故阐提有性。反本者真性之自发自显,故悟者自悟。

谢灵运分辨顿悟多用生公之第一义,而于反本义则无多发挥。道生于读谢论之后,特补充此一义。知若自中,则豁然贯通,见性成佛。可见其认灵运所言,尚未圆到,而“反本为性”之义,则自认其非常重要也。自道生反本顿悟说以后,成圣成佛乃不仅为一永不可至之理想,而为众生均可企及之人格。此后,超凡入圣,当下即是,不须远求,因而玄远之学乃转一新方向,由禅宗而下接宋明之学。汤先生论之详矣,兹不赘。正由于复卦可以很好的阐明佛教的反本见性,因此,在中国化的佛教中,借之以起信,亦是理之必然。

初唐李通玄将复卦内震卦的一阳始生,解释为众善之首,佛法的开端,总含十方之法。晚明“四大高僧”中的蕅益大师智旭,遍览经藏,以禅解易,以易证禅,作《周易禅解》,其注复卦云:

佛性名为天地心,虽阐提终不能断,但被恶所覆而不能自见耳。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一念菩提心,能动无边生死大海。复之所以亨者,以刚德称性而发,随有逆反生死之势故也。……复者体天行之健而为自强不息之功当如是也。充此一念菩提之心,则便利有攸往。以刚虽至微,而增长之势已自不可御也。故从此复可以见吾本具之佛性。

佛性论是佛教的中心问题。从复卦初爻“天地之心”生发出佛性本有之理,说明佛教已完全融为中国文化的有机组成。所以,复则见其法性真如(又称“本源清静心”,或“自性清净圆明体”)。

由上所陈可以看出,确如汤用彤先生所言:“魏晋以来,学问之终的,在体道通玄。曰道,曰玄,均指本源。三玄佛法均探源反本之学。释李之同异,异说之争辩,均系于本末源流之观念。”当时世人以为:夷夏之道本固相同,而其异者方法之支末耳。本末之分,内学外学所共许。而本之无二,又诸教之所共认。此无二之本,又其时人士之所共同模拟追求。模拟未必是,追求未必得。但五朝之学,无论玄佛,共以此为骨干。一切问题,均系于此。田光烈在纪念汤用彤先生的文章里,又从玄学、理学和禅学对《周易·复卦彖辞》诠释的比较中进一步指出:“三家的观点有些相似,而实际却不同。似者在方法论,不同者在本体论。”

在笔者看来,儒道释异中之同在皆以内在超越(反本)为特点,即所谓“一本”;三家之学都是用复的方法论,但各自所推崇的本体内容(境界)却有层次上的差异:儒家是复性(伦理道德层面);道家(教)是复命(身体及身心和谐);佛家是复其本源心(彻究作为真如本体的心识之原,即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,复归真我的本来面目),此为同中之异。

综上,儒道释对《周易》复卦特殊的关注,集中体现在复卦初爻一阳来复所表征的“天地之心”上,他们皆在复卦中寻求自己学说的依据。在对复卦不断翻新的诠释中,可以看到儒道释三教的会通过程。不止于此,中西方都有学者借助对复卦创造性的现代诠释,来进行会通中西的努力。

(作者赵建永当时就读北京大学哲学系,现任天津社科院国学与跨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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