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岘:河洛先天、太极诸图产生时间不一

佚名 2023-12-20 09:01

陈岘:河洛先天太极诸图产生时间不一

陈岘:河洛先天、太极诸图产生时间不一

陈岘,复旦大学哲学博士,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院长助理,兼任中国《周易》学会理事、《春秋学研究》编委等,主要研究易学与《春秋》学。

摘要:在围绕《周易》的图像创作与诠释中,存在着多重发展脉络。河洛、先天、太极三大概念全部出自《易传》,三者的核心旨趣全部指向《周易》及八卦产生之前的创作原理。基于这种总体思路,在宋代产生了以抽象的黑白点、块为元素,数字、方位为核心内容,以逆推《易》源为旨趣的诸多《周易》图像,兴起了以形象图像阐释抽象《易》理的图书易学。然而河洛、先天、太极诸图产生时间不一,各自有着不同的画定思路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是护身符吗,其共同之处则在于都在南宋时经由朱子改画、修订、解释,才最终确定其形象。我们如今所看到的这些《周易》图像,是在概念溯源、文本阐释、图像形成、思想衍变的交互作用下,才最终形成的历史形态。

关键词:《周易》;图书易学;河洛;先天;太极

自顾颉刚于上世纪初提出“层累造成的古史说”开始,疑古思潮便在西方学科体系和研究方法的冲击背景下,在短时间内席卷中国学术界,不但改写了中国古代史的叙事方式和研究方法,也对新兴学科中国哲学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影响。抛弃一切传说,而以孔子作为起始的胡适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例证。然而哲学与历史的区分却在这一思潮下或多或少的被掩盖,从纯粹客观的时间性角度来看,哲学思想中的历史叙事与体系构建大多晚于历史事实,因此以疑古视角审视中国哲学史之历史叙事,的确会存在无数问题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哲学史中的历史构建却已经形成了一套自身的系统,完全可以独立于历史事实而存在。在哲学史的历史书写中,这种只合乎逻辑但不合乎历史真实的做法在东西方也都曾出现。而在纯粹的思想研究中,此种基于“想象”的思想系统也绝非毫无意义。以《周易》图像为例,在围绕《周易》的图像诠释和创作中,便存在着文本诠释、图像系统创作、思想体系构建等多重发展脉络,而在这些脉络的渐次发展衍变中,交织与冲突在围绕《周易》的不同诠释思路间不断上演,推动着不同时期易学的发展趋向。

关于《周易》图像的学问,在历史上往往被称作“易图学”或“图书易学”。而从内容的构成上来看,图书易学有着三大组成门类,分别是:《河图》《洛书》、先后天图、《太极图》。【1】作为《周易》图像门类的三者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各自都有着若干种表现形态,在笔者看来,我们至少可以从文本流传、概念形成、思想定型等多个不同层次的视角,来审视《周易》图像在历史上的渐次演变过程。

一、河洛、先天、太极概念溯源

从易图学中的河洛、先天、太极这三大门类来看,其概念之出现大多源出《易传》。其中,“河图”、“洛书”概念出自《易传》中之《系辞》:“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”《河图》与《洛书》在这种记载中,被认为是先于《周易》之创作而出现的。这种《河图》《洛书》从黄河、洛水中降临世间的寓言,也被与圣人创制《周易》相关联,彰显着《河图》《洛书》之内容与《周易》创作间的逻辑联系。不过,众所周知,虽然《河图》《洛书》作为圣人创作《周易》之来源在《系辞》中交待的非常清楚【2】,但《系辞》中并没有任何图像文本传世,因此,“河图”与“洛书”在这种叙事中,虽然是有形象的物体,但其实际内容则并不可考,虽然实现了“河图”“洛书”概念的具象化,但我们也只能将之视为一种模糊的具体实象来看待。

而相较于《河图》《洛书》在《系辞》中被明确为实体对象,“先天”与“后天”概念则要抽象很多,其在《周易》经传中之出现要追溯到《易传》中的《文言传》:“先天而天弗违,后天而奉天时。”从《文言传》的记载中,我们并无法确认“先天”与“后天”究竟有没有具体之实象,更无法确定在当时有无所谓《先天图》存在。而从“先天”与“后天”在《文言传》记载的意义上来看,虽然“弗违”与“奉”都表示不违背、顺应之意,但以“先天”和“后天”的时间次序作用于“天”,则是《文言传》的一大创发。最起码在这种叙事中,是有事物可以先于“天”而存在的,但在所有以实际证据为核心的历史叙事里,所有事物都是在天地秩序形成之后才出现的。包括在近代科学体系中提出“宇宙大爆炸”等科学猜想在内,任何所谓以“先天”为旨趣的学说,都是一种逆向对历史和时间的推理,在充分的考古材料或其它可能的有效方式证明之前,都只能是一种假说。从这种意义上说,虽然《易传》在事实上更关注“后天”之“人”道,但以“先天”观念逆推历史与逻辑,确实是一大创举。不过,我们也能清楚地看到,在《文言传》中的“先天”概念提出时,其以“先”“后”作用于“天”的设想也并未进一步细化,更没有任何可以将之图像化的证据。

“太极”概念在中国哲学中出现的频次则远高于河洛、先天,无论在儒家哲学还是道家哲学中都是重要的理论概念,更在宋明理学中被广泛视为最高本体。但究其渊源,“太极”也是出自《易传》中之《系辞》:“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”。《系辞》中的这一“太极-两仪-四象-八卦”生成体系并不好理解,在这一系统层层递生的四个概念中,只有“八卦”是名目与形象都明确的概念,即《周易》中的三画八经卦:乾、坤、震、巽、坎、离、艮、兑。而两仪之名目虽然在易学史上均被认为是阴、阳,但具体以何种形式展现,则莫衷一是。“四象”之诠释则更是众说纷纭,虞翻的“四时说”、孔颖达的“五行说”、张载“四德说”及图书易学系统中的“加一倍法说”,都曾各领一时之潮流,也使得“太极-两仪-四象-八卦”的宇宙生成系统在不同的诠释思路下呈现出迥异的形态。然而,无论在哪一种诠释模式中,“两仪”与“四象”基本都被赋予了明确的名目和形态,例如虞翻将“四象”解释为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,邵雍、朱熹将之解释为逐爻渐生的画卦图像,但在所有这些基于《系辞》的宇宙生成论诠释中,对于“太极”概念的诠释则仍旧基本是抽象的,除了作为这一生成系统中的最高本体,对其是否有形状、是否为实体的讨论虽然也时常展开,但大多情况下仍只作为抽象概念存在。

综上所述,河洛、先天、太极三大概念有两大共同点:其一,这三个概念之形成全部出自《易传》。其二,在《易传》中,这三个概念的核心旨趣全部指向《周易》及八卦创作之前的理论原理。在《系辞》的记载中,《河图》《洛书》是《周易》及八卦的创作来源,因此势必在时间上先于《周易》及八卦之诞生;“先天”概念更是意欲逆向推理天地产生之前的世界,因此在时间和逻辑上更远远早于《周易》乃至天地的诞生;“太极”作为易学宇宙生成论的最高本体,也在“太极-两仪-四象-八卦”生成系统中作为源初本体存在,先于《周易》及八卦。也就是说,“河图”“洛书”“先天”“太极”在其原始概念中,全部都是先于《周易》和八卦的概念,对八卦之画定、《周易》之成书,都具有启发性的重要意义。

二、图书易学系统的构建

虽然河洛、先天、太极之概念全部可以追溯到《易传》之中,然而正如上文所说,这三个概念在《易传》中全都没有具体的形态,更遑论具体之图象。而真正以这三个概念为基础,形成以《河图》《洛书》《先天图》《太极图》为代表的《周易》图像系统,则是在宋代易学与哲学发展过程中被构建出来的。

“图书易学”之名,其本意是“河图”、“洛书”二者的简称,因此,《河图》《洛书》在图书易学中具备首当其冲的先锋位置。而在宋代以后大兴三代的图书易学之构建中,也是以对《河图》《洛书》的图像化处理为首要代表。其中,奠定图书易学地位的,便是朱熹在《周易本义》前所首先放置的以黑白点为元素的《河图》和《洛书》。

其一是有四正而无四维的五十五点之《河图》。此图以奇数的一、三、五、七、九为白点,偶数的二、四、六、八、十为黑点,共计有五十五点。按照后一、六,前二、七,左三、八,右四、九,中五、十的次序,排列成五十五点图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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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二则是四十五点之《洛书》,此图也是以黑、白点区分奇数、偶数,但相较于五十五点图,此图的黑点只有二、四、六、八而没有十,故黑白点数总计只有四十五。在排列上,此图也异于五十五点图,以后一、前九、左三、右七排列为四正;再以前左四、前右二、后左八、后右六组成为四维;最后以五居于中央:

陈岘:河洛先天、太极诸图产生时间不一

笔者认为,宋代图书易学在对“河图”“洛书”的构建上有两点突破:其一,是明确将《河图》《洛书》做图像化处理,画定成图。因为在《易传》记载中,“河图”虽有“图”之名,但在宋代之前,则很少有人真正将之以“图像”的意义对待【3】。如果我们去考察一下清人黄奭辑佚的《河图》类谶纬二十七种,就会发现,里面几乎全都是与星象相关的抽象化的文字内容,并无任何形象化的图像内容【4】。当然,客观地说,由于我们如今确实没有办法看到当时文献之全貌,但至少没有任何证据指明汉唐以前的学者曾把《河图》画为具体图像的例证。所以说,宋代图书易学以图像化的形式阐释《周易》,确实是一个新的创举。其次,则是将《河图》《洛书》的内容限定在抽象的数字、方位推衍上。即便汉代易学中的“象”所指的内容既包括抽象的卦象,也涵盖具体的物象,但其表现形式要么是通过文字,要么是展现为马、龙、虎等具体的形象事物。而宋代图书学中的《河图》《洛书》,已经完全突破了象形化的图像层面,而是以白黑点为元素、完全抽象化的图像。单从图像中所表达的内容来说,其核心内容除了“数”便是“方位”,已经完全是一种以形象表达抽象的模式了。

如果说《河图》《洛书》是图书易学构建中首当其冲的先锋,那么先天图无疑是图书易学的核心力量。在《周易本义》之前所罗列的九种易图中,属于先天学(包括后天学在内)的易图便多达六种,分别是: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、《伏羲八卦方位图》、《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图》、《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》、《文王八卦次序图》、《文王八卦方位图》。而在这六种易图中,伏羲四图属于先天图,文王二图属于后天图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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伏羲八卦次序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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伏羲八卦方位图

相较于《河图》尚有“图”之名,“先天”则在《文言传》中便没有展现出任何与图像有关的联系。因此,整个先天学之构建首先需要明确的就是,探求八卦创作原理的先天学,究竟该以哪些要素为核心内容?而在如今所见的先天图和后天图中,八卦、六十四卦的次序和方位成为了关键。而先天诸图在《周易本义》中,被朱熹认为是北宋五子之一的邵雍所作,数理推衍和方位变化则是核心内容。

从这六幅图来看,先天图与后天图分别托名于伏羲和周文王,因而先天四图分别名为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《伏羲八卦方位图》《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图》《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》,后天二图则名为《文王八卦次序图》和《文王八卦方位图》。伏羲和周文王在传统易学史论中,分别被认为是创制八卦的作者和演八卦为六十四卦之先圣。因而,“先天”与“后天”在这种诠释体系中最为显著之区分,便是前者诞生于八卦创作之先,而后者形成在六十四卦定型之后。也就是说,“先天”是八卦之渊源,“后天”是对八卦的解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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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王八卦次序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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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王八卦方位图

对“先天”概念的准确解释,是先天学得以成立的首要性前提条件。“先天”二字,事实上是针对“后天”二字而来,是一种人为区分的结果。这个问题的实质内容可以转换到先天学与后天学的区别上来。对先天学和后天学的区分,可以从两方面展开:其一,是先、后天各自的来源问题,其二,是两者在时间和逻辑上的先后问题。事实上,后天八卦的次序、方位来源非常明确,全部出自《易传》中的《说卦》,而先天八卦次序和方位之来源则非常模糊,根据朱熹的解释,是对《说卦》和《系辞》之诠释与邵雍数理学说相结合的产物。【5】但很显然,从以《易传》作为理论依据的合理性上来看,后天八卦显然比先天八卦更为可靠。

由此可见,在“先天”这样一种逆推的思路中,我们可以确定这样一个事实:虽然后天学的名称中带有“后”字,但在时间次序上,出自《易传》的后天学之成立,则远早于先天学。而之所以出现在前却名为“后天”,乃是因为先天学创立的目的,就旨在探寻早于《易传》之前的八卦次序和方位。力图还原一种在逻辑上早于既有易学的学问,所以才名之为“先天学”。也就是说,为了创作“先天”,才首先命名一个“后天”。即便这一“先天”在事实上是由“后天”逆向推理才得出的产物。

《太极图》较之《河图》《洛书》与先天诸图,则更为特殊。其特殊之处在于两点:其一,历代学者对图书易学有很多不同的分类方式,在这些划分方式中,每一种都包含有《河图》《洛书》及《先天图》,但并不是每种划分中都有《太极图》。【6】而在《周易本义》前所列易图九种中,也并没有《太极图》。其二,托名《河图》《洛书》或《先天图》的易图都为数众多,但以《太极图》为名的易图则基本上只有两类:其一是周敦颐《太极图》,其二是阴阳鱼《太极图》。而这两者中,在宋代到清初的图书易学发展中具有重大影响的也只有周子《太极图》,因为此图出自周敦颐,从时间上说,其年代可以确定为北宋。而阴阳鱼《太极图》则最早出现在明人赵撝谦所撰《六书本义》中【7】,其成形年代甚晚。因此,在图书易学范围内所讨论的《太极图》,则专指周敦颐《太极图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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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,正如《河图》《洛书》及先天诸图均经由朱子将之列入《周易本义》而成为《周易》图像之主流一样,《太极图》之作者虽然是北宋早期之周敦颐【8】,但《太极图》及其所撰《太极图说》在北宋一代之影响则并不大,直至朱子撰写《太极图说解》,其在基于理学的宇宙生产论上才逐渐被重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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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周敦颐《太极图》对于“太极”概念及宇宙生成论之诠释却也存在不小的问题。“太极”概念之所以可以成为易学宇宙论中的最高本体,是基于《系辞》中“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”的生生系统。但在周敦颐《太极图》中,却有两个问题一直被质疑。其一是在理学内部,陆九渊对“无极而太极”的质疑,认为周敦颐主张“无中生有”,援道入儒。其二,清儒黄宗炎、毛奇龄等指出,《系辞》中的“太极生两仪”在周子图中的前两部分被保留,但“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”则被彻底取消,反而形成了一套“太极-两仪-五行”的宇宙生成系统。在这一生成系统中,作为本体之“太极”不但在宋代被周敦颐以图象形式画定为《太极图》,更在朱子的诠释后形成了一套崭新的宇宙生产体系。之所以“太极”可以成为理学中的最高本体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是护身符吗,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“太极-两仪-四象-八卦”生成系统中,“太极”不但在时间和逻辑上先于八卦,也是这一生成系统中的源初本体。只是,这种基于“太极”概念及宇宙生成过程的图像诠释,与《系辞》中的记载发生了明显的冲突。

三、易学概念图像化的形成脉络

图书易学在易学史上之作兴,朱子是最为关键的人物,无论是《河图》《洛书》、先天诸图还是《太极图》,其图像之定型和地位之确立,都离不开朱子的推崇。而在南宋之后直到元、明两代都成为易学研究之主流的《周易》图像,也都是以朱子楷定的诸幅图像为主要的图像文本。但事实上,河洛、先天、太极诸图虽然都经由朱子而确立其最终形态,但在三者的图像化过程中,却都有着另一条先于朱子的形成脉络。

由于朱子在其《周易本义》、《易学启蒙》两书中均将明确认为五十五点图为《河图》、四十五点图为《洛书》,故而在此后的图书易学中,这种说法便固定了下来。然而,北宋学者刘牧在其所撰《易数钩隐图》中就认为,《河图》四十五数,《洛书》五十五数。【9】刘牧的这种看法便与朱子截然相反。而从时间上说,刘牧以四十五点数和五十五点数的形式展现《河图》《洛书》,是远早于朱子的。而根据《宋史·儒林传》记载,《河图》《洛书》的来源可以上溯到陈抟:

“陈抟以《先天图》传种放……放以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传李溉,溉传许坚,许坚传范谔昌,谔昌传刘牧。”【10】

虽然我们没有证据证实这种画定《河图》《洛书》的思路是否源自陈抟,但刘牧在《河图》《洛书》传承中的影响,在当时显然是被认可的。也就是说,以黑白点为元素,以数字组合和方位排列为主要的表现内容和呈现形式,并不是朱子的创发,至少在北宋学者刘牧时,便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思路,而且已经将我们如今在《周易本义》中所见到的《河图》《洛书》画了出来。只是,两者的次序与《周易本义》正好相反,朱子将之进行了对调。但在《周易本义》中,朱子在讨论《河图》《洛书》时却决口不提刘牧,而强调是通过对《系辞》的推衍而得出的图像。刘牧对图书易学中《河图》《洛书》的画定思路,也便逐渐被忽略了。

而在先天诸图的形成过程中,也存在类似的问题。先天八卦虽署以伏羲之名,但众所周知,上溯伏羲只是一种托名的做法,以伏羲之名寄托探求作《易》原理的旨趣。而在两宋以后的易学史记载中,则大多将邵雍视作先天学的开创者,朱震在其所作《周易集传·进书表》中也详述了《先天图》的传承谱系:

“濮上陈抟以《先天图》传种放,放传穆修,穆修传李之才,之才传邵雍。放以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传李溉,溉传许坚,坚传范谔昌,谔昌传刘牧。修以《太极图》传周敦颐,敦颐传程颐、程颢。”【11】

朱震此说被《宋史·儒林传》所采用,加之朱子明确认定伏羲四图出自邵雍,因而先天图出自邵雍的说法最为历代学者所熟知和接纳,如黄宗羲就将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称之为“邵子横图”。根据郭彧教授的统计,包括朱熹《周易本义》及《易学启蒙》在内,在《四库全书》经部《易》类所记载的总共134种著作中,引用了邵雍之《先天图》【12】或相关内容的,便达到55种之多。而如果把《四库存目丛书》及《续修四库全书》中所收录的《周易》类著作加上,直接引用有关邵雍先天学的易学著作,其数量甚至超过百部。【13】

然而,虽然先天图源出邵雍的说法流传甚广,但笔者认为这一观点并不妥当。首先,朱震对《先天图》自陈抟至邵雍的传承谱系之记载虽然非常清楚,但在朱震的书中却并没有记载这幅《先天图》的实际内容。更为重要的是,此图虽托名陈抟所作,但事实上却并不见于任何于今可见的宋代著作中。其次,虽然朱子明确指认《周易本义》前的先天四图均出自邵雍,但在今存的所有邵雍著作中,我们却找不到这四幅先天图中的任何一副图。

进一步从学理上来看,朱子与邵雍的先天学说间也存在着不小的差异。邵雍对八卦次序的解释非常明确:“顺数之,乾一,兑二,离三,震四,巽五,坎六,艮七,坤八。”【14】邵雍所论八卦次序确实就是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中的八卦次序,并无疑问,但如果按照朱子所述,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的制作完全依据邵雍对《系辞》中“《易》有大极,是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”一语作“加一倍法”的理解而画出。那么我们便需要追问,邵雍对《系辞》中的这句话究竟如何理解?他又是如何阐释“加一倍法”的?我们先来看邵雍的论述:

“太极既分,两仪立矣。阳下交于阴,阴上交于阳,四象生矣。阳交于阴,阴交于阳陈岘:河洛先天、太极诸图产生时间不一,而生天之四象;刚交于柔,柔交于刚,而生地之四象,于是八卦成矣。八卦相错,然后万物生焉。是故一分为二,二分为四,四分为八,八分为十六,十六分为三十二,三十二分为六十四,故曰‘分阴分阳,迭用刚柔,《易》六位而成章’也。十分为百,百分为千,千分为万,犹根之有干,干之有枝,枝之有叶,愈大则愈小,愈细则愈繁,合之斯为一,衍之斯为万。是故乾以分之,坤以翕之,震以长之,巽以消之;长则分,分则消,消则翕也。”【15】

对照此说与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,我们可以发现,朱子对《系辞》中“生”的理解,体现在此图层类的衍进过程中。由一而二、由二而四、由四而八、由八而十六、由十六而三十二、由三十二而六十四。这与邵雍“加一倍法”的方法论确实贴合,但朱子与邵雍对于《系辞》的解释却仍旧存在不少差异:其一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是护身符吗,邵雍并没有明确指出“四象”的具体内容,但朱子却明指“四象”即太阴、少阳、少阴、太阳。其二,邵雍认为,八卦由“天之四象”与“地之四象”两者共同构成,但在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中,朱子却并没有对“天之四象”和“地之四象”给与任何形式的展现。其三,按照郭彧教授的观点,以黑白块替代《周易》原有的阴阳符号,也是朱子的创作,而非邵雍。【16】

综上所述,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中所展现的八卦次序,以及图像背后“加一倍法”的生卦原理,确实可以在邵雍的先天思想中找到一定观点和方法上的依据。但另一方面,朱子并非完全按照邵雍的思想画定此图。朱子与邵雍无论在对《系辞》的理解,还是生卦过程的阐释上,都存在差异。朱子最终是依照自己对《系辞》的理解,在邵雍先天思想与“加一倍法”理论的基础上,赋予了“四象”以新的意涵,并以此画出了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。

在朱子对八卦方位的论述中,也存在类似的问题。按照朱子在《周易本义》中的解释,《伏羲八卦方位图》有两大理论来源:其一是《说卦》中记载的“天地定位,山泽通气,雷风相薄,水火不相射,八卦相错,数往者顺,知来者逆。”一语。其二则仍旧是邵雍的先天思想,朱子直接引用了邵雍原话:“乾南坤北,离东坎西,震东北,兑东南,巽西南,艮西北。自震至乾为顺,自巽至坤为逆。后六十四卦方位放此。”【17】

如果此语属实,那么《伏羲八卦方位图》与邵雍所论便完全相符,不存在任何有争议的问题。但问题在于,我们无法在今存的邵雍著作中,找到这段文字的出处。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:一是此语确为邵雍所说,但在文本流传过程中亡佚,故而不见于今存的邵雍著作中。第二种可能,则是此语并非邵雍所说,由于误记、误传、伪造或其它原因,使得朱子最终误记其为邵雍所说。但不论哪一种情况,就目前我们所能掌握的材料来看,便既无法证实《周易本义》中的伏羲四图就是朱震所提到的《先天图》,也无法证实这四幅先天图与陈抟或邵雍之间的关系。所以说,这四幅先天图的真正作者,实当为朱子,而非陈抟或者邵雍。

而《太极图》虽然确实是周敦颐的作品,但正如前文所言,正是因为朱子不遗余力的考订《太极图说》的图、文,并亲自作《太极图说解》来阐发其思想,才确立了周敦颐及《太极图》在理学中的地位。但与此同时,我们也需要注意到,朱子在《周易本义》前总共列置了易图九种,但在这九种易图之中,有《河图》《洛书》《先天图》《后天图》,但却没有《太极图》。可事实上,朱子却又对周子《太极图》推崇备至,这就显得非常奇怪了陈岘:河洛先天、太极诸图产生时间不一,为什么朱子极力推崇周子《太极图》,却又不把它放在《周易本义》前所列的易图之中呢?

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即便是在批判图书易学最为猛烈的清代初年,对《太极图》的批判也有着两种不同的态度,毛奇龄、黄宗炎揶揄其源出佛、道,意欲除之而后快。但黄宗羲和胡渭则对之存而不论,并不发表意见。【18】究其原因,还是因为周敦颐将“五行”概念引入到接续“太极”“两仪”的构架中,以“五行”取代了“四象”“八卦”的地位,把《系辞》中“太极-两仪-四象-八卦”的生成系统更改为了“太极-两仪-五行”系统。这样一来,就把四象和八卦从《系辞》的宇宙生成系统中给剥离了出来。由于周敦颐和朱子都并未讲明《太极图》就是易图,而朱子在系统诸图中的《伏羲八卦次序图》里,已经对《系辞》中的“太极-两仪-四象-八卦”生生系统以“加一倍法”做了解释,这便与《太极图》中的“太极-两仪-五行”系统发生了冲突,如果全部放在《周易本义》前,便是以自相矛盾的两种说法来对“太极”进行解释。所以,《太极图》在易图学中只能处在一个边界地带,而朱熹、黄宗羲、胡渭都认识到了这一边界问题,所以对《太极图》都采取了一种存而不论,暂不放在易图中讨论的态度。

由此可见,河洛、先天、太极诸图的最终画定及理论诠释,全部经过了朱子的修改或解释。而图书易学之真正发扬光大,也离不开朱子《周易本义》和《易学启蒙》的巨大影响。但与此同时,我们也需要看到,除了这样一条形成了后世易学主流的文本脉络,河洛、先天、太极诸图都有着不同的画定思路,有些在北宋时就已经定型,有些则是朱子本人的创作。而我们最终看到的这些《周易》图像,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段中,经由概念溯源、文本阐释、图像形成、思想衍变的交互作用,才逐渐形成的最终形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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