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言：《红楼梦》是章回体小说的顶峰

《红楼梦》是章回体小说的顶峰

自从近现代以来，中国小说经历了这样几个发展阶段：第一是古典章回体小说的最后"繁华"，从韩邦庆《海上花列传》开始，到曾朴《孽海花》、张恨水《啼笑因缘》、周瘦鹃的"鸳鸯蝴蝶派"，章回体小说日渐走向"谢幕"；随着胡适、鲁迅等人倡导"启蒙文学"莫言：《红楼梦》是章回体小说的顶峰，标志着中国小说进入了第二个阶段："白话文小说阶段"。五四时期的"白话文小说"影响很大，可以说奠定了中国"现代文学"的基础，每一个当代作家几乎都受到"五四"的滋养，正是从这里开始，中国文学进入了"现代化"；第三个阶段是上一世纪八九十年代，改革开放的春风让国门打开，西方现代派小说大量涌入，迅速启发了中国现代派文学，"先锋小说"成为文坛上一支"生力军"：莫言、余华、苏童、贾平凹、王安忆等人，都是在这个背景下登上文坛的。

《啼笑因缘》是对章回体小说的发展

毋庸置疑，无论中国作家怎样"走向世界"，都不可能逃脱汉语文学传统滋养的母体！这也昭示着一个"命题"：民族的就是世界的，世界的就是民族的！以加西亚·马尔克斯和莫言为例，两人都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。马尔克斯谈到自己的文学时念念不忘祖母给他讲的那些"民间故事"；莫言也表达过同样看法，称自己为一个讲述"民间故事"的人。莫言很多小说都带有"先锋文学"——也即拉美"魔幻现实主义文学"的影子，如《怀抱鲜花的女人》、《拇指铐》、《金发婴儿》等。莫言"先锋文学"的特色在于：用西方现代派手法讲述"中国传统故事"！

初出茅庐的莫言

在这里有一个疑问，如果不用西方"现代派"手法，中华传统的"章回体小说"还有未来吗？

《海上花列传》插图

第一：什么是章回体小说？

章回体小说形成"体系"是在宋代。宋代文化的繁荣，让"说书讲史"成为一种娱乐风气。因此鲁迅先生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里写道："即以俚语著书，叙述故事，谓之'平话'，即今所谓'白话小说'者是也。""平话"就是专门给市井"老百姓"看的。明朝出现的章回体小说如《西游记》、《水浒传》等，并非吴承恩和施耐庵等人的"原创"，而是在宋代就有：《西游记》的宋代平话是《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》；《水浒传》的宋代平话是《大宋宣和遗事》；《三国演义》的宋代平话为《三国志演义》；明朝人"重新创作"这些"话本"时，最早的署名都是"某某人编辑"，比如《西游记》是"吴承恩编辑"，《水浒传》是"施耐庵编辑"。由于平话"长篇大论"，在瓦子里说书不可能一次性讲完，只能分成好多回目来讲，因此就形成了"章节回目"，回目前有"开场诗"，讲述的过程中有"话说"、"且说"等起叙，每一回结束都要留下钩子："预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"这是从外在形式上，对"章回体小说"的一个基本评价。

话本小说在宋代瓦子开始繁荣

第二：从《红楼梦》到张恨水、张爱玲，章回体小说开拓了新境界

章回体小说发展到《红楼梦》形成了一座丰碑。无论东西方对《红楼梦》的评价都很高。晚清诗人黄遵宪声称："《红楼梦》乃开天辟地，从古至今第一部好小说，可与日月争光，万古不灭者。"法国人称："《红楼梦》是一部宇宙性杰作。""曹雪芹具有普鲁斯特的敏锐目光，托尔斯泰的同情心，缪西尔的才智和幽默，有巴尔扎克的洞察和再现整个社会自下而上的各阶层的能力。"

《红楼梦》被中外读者高度评价

《红楼梦》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：第一，它是《金瓶梅》后第二部"人情小说"，但比前者艺术成就更高。第二，它的结构非常新颖，题材宏大，首尾圆融，线索里包着线索，故事里包着故事。第三，它塑造了众多性格鲜明的"典型人物"。第四，它立意纯粹高远，首开悲剧小说之先河。第五，它的写作手法非常高明，多用虚笔、伏笔、留白，给读者充沛的想象空间。就像鲁迅所说："自从《红楼梦》以来，传统的小说写法都被打破了。"这是非常高而准确的评价。在清朝乾隆年间，曹雪芹无论从思想高度和艺术手法上，都特别具有"现代性"！

《红楼梦》是对章回体小说的发展

《红楼梦》是一个"承上启下"的"媒介"，它师承古典章回体小说的血脉，又启发了后来的章回体小说。清末民初，章回体这种"红楼梦风格"依旧袅袅不绝。《海上花列传》被张爱玲高度评价，称它的艺术成就不在《红楼梦》之下。在上一世纪20-30年代，张恨水的章回体小说风行一时，鲁迅多次抱怨他母亲不喜欢看自己的小说，而是喜欢张恨水的小说。实际情况也是，张恨水的小说比鲁迅的小说更畅销！其原因就在于：他师承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的写作技法，融合了现代性，让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完美结合在一起，是对章回体小说的一种发展！改革开放后张恨水的章回体小说又风行起来，就说明优秀的文学作品永远不会过时，不管它是什么形式！

张恨水的章回体小说，在新世纪又流行起来

张爱玲是继张恨水后又一位"章回体小说"大师。在这里我们必须澄清一个概念，"章回体小说"不一定具备"章节回目"的结构，才可以称之为"章回体小说"，而是具备"章回体小说"的风格或精神，我们就可以称之为是"章回体小说风格"的作品。在张爱玲的作品里，我们能明显看出她受古典"章回体小说"——尤其是《红楼梦》——的影响很深：情节推动主要靠人物对话来解决；具备戏剧性但又贴合生活；人物性格描写生动，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。

张爱玲的小说有浓郁的中华古典风

在上一世纪40年代，当张爱玲的《金锁记》和《倾城之恋》在上海发表时，评论家傅雷就敏锐发现张爱玲的文学才华，特意写了《论张爱玲的小说》进行评论，称赞她的写作风格："这原是首先引起读者注意和赞美的部分。外表的美永远比内在的美容易发现。""新旧文字的糅合，新旧意境的交错，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。""仿佛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设的一般，老早摆在那里的。"这是对张爱玲"写作风格"非常准确的概括："新"就是她用了很多西洋技法，比如人物的心理描写；"旧"就是她的整体风格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最后结束，还是中国古典"章回体"式的。

傅雷对张爱玲评价很高

第三：从赵树理到丁玲，章回体小说在不断发展

新中国成立前后，"章回体小说"仍在不断发展，但更多的文学作品是完全"新式"的。"章回体小说"已经成为一种"不太流行"的写作方式，除了一些通俗武侠小说还用"章回体"外，严肃文学已经极少见到"章回体风格"的作品了。但这里面也有"异数"，那就是"山药蛋派"的主要作家赵树理。在其30多年的创作生涯里，赵树理先后创作了《小二黑结婚》、《李有才板话》、《李家庄的变迁》、《三里湾》等长篇小说。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。

章回体风格的《小二黑结婚》

与张爱玲一样，赵树理运用的也是"旧形式"——也即中国古典的"章回体风格"。这是自从宋代以来就具备的一种"通俗化"和"大众化"。在赵树理看来，"大众化"和"通俗化"并不是要迎合大众的"低级趣味"，而是担负着"普及文化，提高大众"的任务。因为自己的作品越受到老百姓的喜爱和欢迎，它起的作用就越大！在谈到赵树理作品的特色时，周扬评价道："赵树理的'大众化'是新颖独创的，就在于他不是在旧瓶里装新酒，而是经过了他的改造。"赵树理没有在作品里加上"章节回目"和"欲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"等诸如此类的套语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最后结束，在"外在形式"上有取舍，他的写作手法是"旧式"的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最后结束，但内容展现的是"新社会"。事实证明，赵树理这种"旧形式莫言：《红楼梦》是章回体小说的顶峰，新内容"受到读者普通欢迎，起到了"提高人民"的积极意义。

赵树理的写作风格独树一帜

颇有意思的一个对比是：1951年，丁玲的长篇小说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》获得斯大林文学奖金。当时周扬推荐的中国小说还有赵树理的《李有才板话》。但苏联人在阅读后还是选择了丁玲，理由是赵树理的小说太"中国化"，苏联人阅读起来有难度！这从一个侧面也说明，赵树理与丁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写作风格：丁玲是"西方式"的，赵树理是"中国风格"的！

赵树理的小说，读者喜闻乐见

第四：从贾平凹、莫言到金宇澄，章回体小说具有强大生命力

改革开放标志着文学创作进入新境界。随着西方现代派作品大量翻译过来，众多文学流派影响了中国作家，文坛呈现出"百花齐放，百家争鸣"的局面：现实主义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；寻根文学、伤痕文学；意识流、魔幻现实主义、结构现实主义，等等等等。每个作家都在"推陈出新"，力求搭上"世界文学"潮流的"末班车"，唯恐自己变得"落伍"。尤其是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，"先锋文学"这种"狂飙突进"显得更为突出，未免走了一个"极端"。以路遥为例，他以"现实主义"创作的长篇小说《平凡的世界》就格外不讨好，《当代》杂志编辑周昌义就直接给他"退稿"，那时候风行的是"意识流"，不添加标点符号的作品才是潮流！

《平凡的世界》曾被退稿

但即便如此，仍然有许多作家坚守"中华传统"。贾平凹就是这样一个特例。无论他的中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，都能看出一个很大特色：他不随大流，写作风格保持古典"章回体式"，表现在长篇小说里更是特色鲜明。与张爱玲赵和树理一样，他使用的是"旧形式"，添加的是"新内容"。

年轻时的贾平凹

《废都》、《高老庄》、《秦腔》，更能表现出贾平凹这种"章回体风格"。三部作品都没有出现"章节回目"和"欲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"等诸如此类的"套话"，但"古典"风格十分浓郁，展现的是"中华气派"。在《高老庄》后记里，贾平凹写道："回过头来，那些曾令我迷醉的一些作品离我远去了，那些浅薄的东西，虽然被投机者哗众取宠，被芸芸众生的人云亦云地热闹，却不再为我受惑或所骗。对于整体的、浑然的，元气淋漓而又鲜活的追求，使我越来越失去了往昔的优美、清新和形式上的华丽。""我也自信在我初读《红楼梦》和《聊斋志异》，我立即有对应感，我不缺乏他们的写作情致和趣味，但他们胸中的块垒却是我在世纪之末的中年里才得到理解。"平凹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：他最终接通的还是《红楼梦》的艺术血管！

贾平凹的写作愈发老道

在当代作家中，莫言的创作可以说最为"西化"。"魔幻现实主义"是他作品里一个鲜明特色。但莫言并非一味地"西化"，而是始终在"西洋技法"和"中国风格"之间寻找一个"平衡"，或者一个"突破点"。2005年，莫言以"排山倒海"般的气势，创作出长篇小说《生死疲劳》，这是一部"回归之作"，是由过去的"西洋魔幻式"向中国古典"章回体小说"的"回归"。与张爱玲、赵树理、贾平凹等人的"中国风"不同，莫言这次"回归"更为彻底，他不仅在"内容上"有很多创新，在"形式上"也力求回归"古典"，采用了"章回体小说"的"章节回目"，如第一章："受酷刑喊冤阎罗殿，遭欺瞒转世白蹄驴"，浓郁的古典气息扑面而来。

莫言关于《生死疲劳》的手迹

章回体小说由《红楼梦》达到高峰。在其后300多年的发展历程里，一直若隐若现存在着，表现出一种"顽强"的姿态。每一位作家大约都会经历"传统"、"反传统"、"回归传统"这样一个"心路历程"。当"西洋技巧"的新鲜感用尽时，作家们就会自动回归"传统"。力图用"古典"来解释"现代性"。张恨水是这样，张爱玲是这样，赵树理、贾平凹、莫言等人也是这样。在新世纪，依旧有不少作家自动地接续中华古典文学的血脉。2015年，金宇澄的《繁花》获得第9届茅盾文学奖。与其他获奖作品不同，这是一部"古典章回体小说"与"现代派"相结合的作品。整体写作风格是"话本"的，但结构安排采用的是"结构现实主义"。在当代"流派纷呈"的写作中，忽然出现这样一本具有古典韵味的作品，的确让人感到特别"新鲜"！

作家金宇澄

贾平凹、莫言、金宇澄等人"回归古典"的创作都获得很大成功，赢得读者广泛喜爱，就说明"章回体风格"的小说具有强大生命力，在今天全面"复兴"中华传统文化的过程中，可以大有作为！

金宇澄为《繁花》手绘的插图

第五："章回体小说"具备3大优势

"章回体小说"具有3大优势。

第一：它是"平民"的，兼顾文学艺术的"严肃性"和"通俗性"，达到"雅俗共赏"的程度

"章回体小说"源于唐宋"话本"，"话本"又称为"平话"，"平话"也就是"平民百姓的话"。它的读者和听众都是普通老百姓。所以在唐宋以后，"章回体小说"才像"雨后春笋"般繁荣起来，在明清之际达到高峰。"话本"是"通俗"与"高雅"的结合，古时候讲"话本"也分为各种"题材"，有讲历史的，有讲神话的，有讲男女姻缘的，这就决定了"话本"既需要有"庙堂"的"高"，也需要有"草野"的"低"，所以各个阶层的人们，都能从"话本"里得到很多趣味。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时也注意到这种"通俗性"与"高雅性"："市井俗人喜看理治理之书甚少，爱适趣闲文者特多。""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，反倒新奇别致。"《红楼梦》能赢得"专家"和"普通读者"的广泛喜爱，就在于它是"大雅"与"大俗"的结合体！

《红楼梦》雅俗共赏

第二："章回体小说"生活气息浓厚，源自生活，贴近生活

生活气息浓厚，是"章回体小说"的一个最大特色。与"现代派"小说相比，这种"差别"显而易见。"现代派"小说注重"形式"和"结构"以及"技巧"上的"别致"，但失去了"生活的韵味"，就算描写的是"生活"，给人的感觉也是"脱了节的生活"、"变了形的生活"，也就是说，"不接地气"，是"漂浮在半空"里的。"章回体小说"的"平民化"就是"生活化"，描写的是普通老百姓身边的事，所以，"章回体小说"更能引起读者的"共鸣"！

章回体小说生活气息浓厚

第三："章回体小说"讲究"不写之写"，是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主要血脉，应该继承发扬

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是"章回体"，与"书法"、"国画"、"唐诗宋词元曲"一样，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与西方小说相比，"章回体"的"写作技巧"很特别，除了上面所说"雅俗共赏"和"生活化"外，它还特别讲究技巧上的"含蓄"、"节制"、"留白"、"简练"、"不写之写"，不像西方小说一样，以"全能全知"的角度把"内容"都展现给你。"章回体"与"诗词""国画"一样具有"弦外之音"，需要读者自己去体会。这种"技巧"就是把读者的阅读"体验"调动进故事情节，与作者参与创作共同完成，这是一种更加"高级"的创作技法。

章回体小说讲究留白

无论"魔幻现实主义"，还是"结构现实主义"，这些"西方"技巧并不难掌握。难的是"章回体"这种"留白"和"不写之写"，这需要作者对生活具有很深的"体验"。如果一个作者没有"深入生活"的能力，体验不到"生活本真的滋味"，肯定创作不出"章回体小说"。作为一条重要的"文化传统"，当代作家需要"接通""章回体小说"写作技巧的"血管"，让这种古老文体焕发出"新生"的光彩！

留白是中国传统艺术的很高境界

结语：复兴"章回体小说"，中国小说有更大发展前景

"复兴"不是"复古"。回归"传统"也不是照搬"过去"，而是继承"古典"的"精神"，结合现代形式让"传统"焕发出"新光彩"。《红楼梦》是这样一个"榜样"，曹雪芹反对"复古"，崇尚"创新"，在第五十四回："史太君破陈腐旧套，王熙凤效戏彩斑衣"一章里，借贾母之口对"章回体小说"做了一个批评："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，编得连影儿都没了……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。"《红楼梦》本身就是曹雪芹继承古典并创新的结果，所以它达到"章回体小说"的顶峰！

《红楼梦》也是推陈出新的结果

在今天，小说怎样创作才能赢得更加广泛的读者，是作家需要思考的一个课题。"严肃文学"如果单纯追求外在"形式"和"结构"的现代派，有可能"误入歧途"，陷入"曲高和寡"的境地；"网络文学"虽然赢得很多读者，但未免又陷入"通俗过度"的局面；如何在"严肃性"与"通俗性"之间做好平衡，回归古典"章回体小说"，也许具有很好的发展前景！